一

我给学姐说，我快乐得像一只胖鸟。
因为她喊我会面。我说，你等着。

我翻身就去护士站请假出院。然后去见整个年假都没有见的学姐。带着医院的标签，和她互诉衷肠。
学姐先说她怎么怼pua她的老男人的。她一个领导说她的职称，她就戳着他头疼得不行的私人问题，情真意切地让他多关心自己。
哎，听得我后悔得不行，同样的场合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

学姐又说她最近刷到的小视频，关于职场说话的技巧的。什么样的话术表达什么样的意图，怎么样表忠心。怎么样划清界限。还有就是度的问题。
比如，一个女人想上位，不能直接扑上去。因为上位者首先顾及的是自己权力的安全，直接扑上去的，会被认为是政敌派去的。
而是应该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关心，比如，一起看文件，讨论问题，女人把居上位的男人肩膀上的绒毛温柔地拿起来，噗，轻轻地吹掉，再若无其事地继续看文件。

我说，难怪。我认识一个欠发达地区的很厉害的女企业家，很纯粹靠硬干上去的女人，她告诉我她看不起的一个当地女领导，那个女领导见了异性上司就很露骨地展示自己的性魅力。结果反而仕途不算太顺。虽然比起普通人以及很不错了。就是因为别人反而防备她了。

二

学姐又说，这种视频实在太坏了。让年轻人在这样的泥潭里内耗。假期里，她带着娃去参观她弟弟的实验室。她给娃说，身而为人，要靠着实打实的东西立身。

她还说，最近她有个感悟，就是比如这个视频里面的，有些人对术已经很熟练了，说到底就是捧高踩低的技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些技巧他们掌握得很好。然而，格局却始终很小。这就是我们一直感慨的，二十已老，八十才埋的，这种。
我说，这种术真的是容易掌握的，所以这个赛道上更卷。
我给学姐说我最近的见闻。我老家的进步：高速通了。村口有特别干净的还有厕纸的公共厕所。还有我爹感叹，县里一堆局长们居然都解决不了子弟工作。

这实在都是进步：从分配的领域而不是从生产流通领域入手拿到更多得多的好处，不仅仅阻碍社会的进步，而且门槛已经越来越高了。

在这个意义上，那些教人捧高踩低的小视频就是在误人子弟。
然后一边开心地吃，像一只快乐的老胖鸟。一边听学姐又说了一堆学术领域名声显赫的一些人的龌龊事儿。我只记得一个风流倜傥到男女通吃的。
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泰斗级别的人物对整他的上位者说，要不我先去泰国一趟，然后再去韩国一趟，这样我就可以服侍你了，你也不用再去祸害别的良家妇女了。
学姐对他说，你真是大侠。

一时不能也不敢尽述。

我给学姐说，等我手术一完，我就请我们几个好友去我老家。去看看全国第二大的熊猫驯养场。然后，最近躺着的几天，我研究一下签证。我们带着娃们去周游列国，去穷游。逛旧货市场和农贸市场。住青年旅馆和各种肤色的穷游者闲聊。

学姐说，是啊，特别想让娃看看多姿多彩的人生。然后他们才知道那些套子里的单一的评价标准的狭隘和可笑，而且这些评价的标准又掌握在并不可靠的人手里的时候，看重那些标准，必然是身心健康的大敌。
她说她给娃说，我们不能不卷，因为我们作为弱者得服从规则。但是，那也只是术，是手段。绝不值得全部的身心，情绪去投入那样的游戏。

还是更喜欢简单的东西，看看被我挑中的“研究对象”，一本是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好像当然啦，还不是被这个家伙一点点先是领到西班牙再到如今苦念西班牙文学），另一本是塞拉（Camilo José Cela）的《阿尔及利亚之旅》（El viaje a la Alcarrria）（中文译名听起来多么具有异域风情啊。虽然“异域”永远都是相对的）。书再简单不过了，不过是一个旅人从马德里出发，一路步行游手好闲地看望了十几个村庄，背着个酒壶，困了在树下躺一觉，沐着头顶的太阳，再看着不远处正走近他的几个美丽的农家女，愣会儿神，写几句随口吟出的诗，再起身继续旅途。那个在村口偶遇的在树下读安徒生的残疾小孩，我是多么地喜爱他啊，还有在另一个村子广场上洗头时被大鹅趁机在屁股上咬了一口，我偷笑着还是暗中站了鹅队。

正好他一路漫游经过的村庄们是我的邻居，于是心里高兴地盘算着春天我也要走一趟阿尔及利亚之旅。

“散漫”（让我们去掉浪漫的想象）或者懒散，我环顾一圈凌散在地在椅在桌在床的东西，再念念自己写的驴头不对马嘴的句子，承认，我太散了。这让我要捉笔写一篇题为《性别，色情及种族：《中暑》（Insolación）里的自然主义》时，指甲也要被我啃光了。“学术”这个词太威严、严肃了 ，时而严肃一下可以，但让我一直严肃着，那我还是跑掉好了。

木心老头儿说得好：诗人美貌但不礼貌，学者礼貌但不美貌。偏我这人又肤浅随意地很。

这两天在想和教给自己的，是如何轻盈地托起一块石头，用托起一粒杏仁的力量。脑子里蹦出了太极的招式，手脚运气，柔中有韧，稳住，比划比划，好！

在课上认识的作家费尔南德斯·库巴斯(Cristina Fernández Cubas)，非常喜欢，她故事中的小女孩们——患有唐氏综合症的Nona，智力迟缓的Elba——才是知晓世界“真相”的人。“世界不过是一场幻觉”（先别急着感到失去重心），是幻觉，或者说是一个空空的桶（这样才能我想往里装什么就装什么），才有意思，那所有现有被建构的、被教规的也失去支点，所谓这个世界需要被治疗的小孩儿可是能盯着钟表就让它乖乖停下来呢。这里的“缺陷”也好，“残障”也好，谁又知道是不是那个世界的超能力，我也不知道童年时自己在客厅里用两把椅子和一条毯子搭起的秘密帐篷，或者和好朋友钻进旧烟厂用干枝树叶建起的洞穴，是不是也无意中触及了那个世界的入口。

买了多一本《阿尔及利亚》送给好朋友Saba，在扉页夹了一枝黑白相间的羽毛，然后写给她，也写给正在阅读的你：「塞拉在书中夹了一朵他旅行时从路边拽来的小花，致以他的好朋友唐格雷戈里奥，我赠于你，我亲爱的朋友，一枝散步途中拾起的羽毛。 」

一个平静的秋天冬天就这么过去了，我想了想，这是这四年以来最平静祥和的半年吧，除了工作，基本断绝了和外界的私人联系，没有社交、没有饭局、没有互动，像一架冰冷又精确的机器，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老天赏脸，给杭州的秋天延长了一个月，村口的玉鸟集也开放了，让本已冬眠隔世的我，每天和大自然以及可以散步的街区亲密接触。中午，饭点到了，戴上耳机，听着法广的广播戏剧或者访谈节目，穿过一片欧式小森林，来来回回，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傍晚，运动的时间到了，从车里取出折叠自行车，穿过村里、穿过郊区到处是工地的马路，来来回回，一个半小时就过去了。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来来回回，到了2023年的最后一天，雾霾漫天，郊区的马路上，工程车呼啸而过，冷冷清清，路灯在雾霾和灰尘中，给夜晚的天色挂上了仿若戏剧的幕布，孩童们在大人的看护下，放起了烟火，到处都是烟火，人们在奋力告别2023，要一扫过去的坎坷与不快乐，去期待明天。

我的明天，可能还会一如既往地重复着，但今天，还是有特别的记忆的。早晨像写家书一样回了两封邮件，陈YF老师写了封长信来，告诉我这半年她发生的事情，她说她正式退休了，她说可以不受牵绊地做自己的研究，还可以看剧！Oh，一个多么自由的长者啊，我作为晚辈，承蒙她这么多年心心相印，在学术上给了我非常多的鼓励和支持，最难得的是，在我觉得世上无人可聊的时候，她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寥寥数语，把一个已经在悬崖上的年轻人，重新拉回到人间。我和她说：“哈哈。能听到您一身‘轻‘的消息确实非常开心，过去的几十年对我们来说都太沉重了，而且未来会更沉重，在生计和生机之间来回摇摆，这种悬浮的状态，对每个有追求的学者都是一种心灵的拷问。”这种拷问，也是一种洗礼吧。我也给林先生家的女儿ZJ老师回信了，这么多年，承蒙她鼓励支持，我能完整地进入林先生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精神世界走一遭，让我对浙闽大地有了一种更深刻地理解。这种理解，在前几天从南国回杭的天上，在武夷山到丽水金华，以及新安江的那一段此生不会忘记的仙境水墨山水美景中，终于弥合了，精神和山水，弥合了。

烟火不断地响彻天空，我的耳朵里单曲循环《说散就散》，2023年走过的地方，遇见的人，经历的事，想过的问题，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再见了，2023！Adieu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