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犊不问】(北宋范纯仁)

《宋稗类钞》卷一记载了“范公居此,孰肯为盗?”的故事:

宋哲宗朝,名相范仲淹次子范纯仁任河南知府。某日,诗书名流谢克家行至滑县白马坡投店歇息。当时院子里有一老翁坐在墙根儿晒太阳,忽然有人跑来告诉老翁说:“您家的黄牛犊子被人偷了,赶紧回家瞧瞧吧。”老翁理也不理,照晒如仪。一会儿,又有人告他黄牛犊丢了。老翁依旧神色自若,徐徐言道:“你们不用找,一定是邻居藏起来戏弄我。”

谢克家在旁见老翁如此自信,心想必定有其缘由。遂问:“老人家丢了牛犊子,别人两次来告,您为何置之不理?”老翁笑曰:“范公居此,孰肯为盗?必无此理。”不久,老翁的黄牛犊果然回来了。

【范纯仁事迹:】

范纯仁是范仲淹次子,《宋史》有其传。一位普通乡下老农竟然对范知府信任得如此淳朴笃定,可想其公信力之强。另一面,路不拾遗世风不会凭空得来,当是官民共同造就。此事虽小,却是社会安稳咸宁的真实写照。以下摘录几则《宋史》中的范纯仁事迹:

范纯仁天资警悟,八岁能讲述所学之书。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范纯仁二十二岁中进士,调任他武进知县,范纯仁以远离父母为由辞官不往。遂后任命他为长葛知县,范纯仁仍不赴任。范仲淹问他:“你前次以远离亲人为由不赴任,今近矣,为何又辞?”纯仁答:“岂可重俸禄而轻易远离父母?虽近,亦不能随时孝养父母。”及至范仲淹辞世,范纯仁才出仕为宦,任襄阳知县。

范纯仁长兄纯祐心脏有疾,纯仁亲自料理其饮食起居。纯祐病卒,范纯仁将长兄葬于洛阳。范仲淹生前好友宰相韩琦、枢密使富弼闻知范纯祐卒于洛阳,便联名给洛阳知府写信,请他帮助范纯仁安葬长兄事宜。洛阳知府赶紧去见范纯仁,问他为何不事先告知。纯仁答:“我自己有能力葬长兄,岂能讨扰公家?”

范纯仁改任襄邑知县(今河南睢县),县内有官马牧场,其建制并不隶属知县。有一天皇室卫士牧马,踩踏了农民庄稼,范纯仁拘捕一人杖罚。卫士长官怒曰:“我们是天子宿卫,你也敢下令杖责?”随后上奏弹劾范纯仁。纯仁道:“养兵军费出于百姓税亩,若毁坏民田而不问罚,赋税从何处来?”不久皇帝诏旨下,今后凡官马牧场建制皆隶属所在州县。宋代此制即始于范纯仁。

某年久旱无雨,范纯仁召集县内船商说:“年景不好,恐怕有灾害发生,你们把贩运来的粮食皆贮存佛寺。饥荒发生时,我买你们的粮食。”众船商皆从命运粮,所蓄十数万斛(每斛十斗)。来年春,周边各县皆大饥,惟襄邑县百姓不知有荒年。

宋神宗朝,范纯仁任兵部员外郎等职,正值王安石兴新法。范纯仁上奏言:“王安石改变祖宗法度,搜刮财利,致民心不宁。《尚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愿陛下图不见之怨。”神宗问:“何谓不见之怨?”纯仁答:“杜牧所谓‘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是也。”

范纯仁引述的这句话出自《尚书.夏书》:“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这是先圣大禹的训诫。意思是说,一人之身有三度失误,其过失为百姓所怨岂在明处?大过皆由小事而起。小事不防,则致大过。所以应当在事端未发苗头细微之时预先图谋改正,使人不怨。

神宗闻之大悦并嘉奖采纳,曰:“卿善于论事,应当为朕撰写古今治世可作鉴戒者。”纯仁遂著《尚书解》呈进神宗,并说:“这些皆尧、舜、禹、汤及周文王、武王之事。治天下无不以此为据,愿陛下仔细研究而力行之。”

富弼居宰相位,曾称病家居。范纯仁深知富弼与其父范仲淹交情至深,却仍上奏曰:“富弼受三朝眷倚,应当任天下之重担,他担忧自己疾病甚于担忧国家。富弼与先臣(指其父范仲淹)宿厚,臣在谏院,不敢私下拜谒富弼以致忠告,愿将此奏章交给他看,使之自省。”

神宗死后,其第六子赵煦即位,是为哲宗。赵煦时年九岁,由其祖母高氏垂帘听政。哲宗十七岁亲政不久,有一天他与大臣讨论殿试策论试题。门下侍郎苏辙(苏轼之弟)在发表意见时引用了汉昭帝改变汉武帝法度之典,哲宗听完震怒,说:“你怎么能拿汉武帝跟先帝比。”哲宗认为其父亲神宗比汉武帝高明,嫌苏辙侮辱他爸爸,遂令苏辙到殿外阶下听罪。殿上诸大臣吓得皆不敢仰视哲宗。范纯仁从容奏道:“汉武帝雄才大略,史书中并无贬低之辞,苏辙所言并非诋毁先帝。陛下刚刚开始亲政,对待大臣不应当如此呵斥。”哲宗曰:“世人皆说秦皇、汉武。”他意指汉武帝与秦始皇一样。纯仁答:“苏辙所论的是事与时,非评价人物。”哲宗听完,怒气稍微消解。

苏辙与范纯仁平日常常意见不合。经此事,苏辙十分佩服范纯仁秉公守正,无一毫私心。遂感谢范纯仁。

范纯仁自布衣至宰相高位,廉洁俭朴始终如一。他临辞世前,其幼子及五个孙子皆未做官。纯仁对子孙说:“我平生所学,就是忠恕二字,一生用之不尽。做官侍君,对待同僚朋友及亲戚族人,须臾未离忠恕之道。”他平日训诫子弟说:“有些人虽愚钝,谴责别人却明白。有些人虽聪明,对待自己则昏聩。若能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则不患不能至圣贤地位。”又说:“《六经》,皆圣人之事。知一字则践行一字。身处艰难时亦必须恪守这一点,如此才能是有所作为的人。”

范纯仁七十五岁卒,谥“忠宣”。徽宗皇帝亲书其墓碑,曰“世济忠直之碑”。

印光法师嘉言录白话

译文:

净土法门的义理极其高深玄妙,但事修却非常简单容易。正因为这样,那些自认为天生聪明敏锐,知识见解高超奇特的人,总是把净土念佛法门看做是愚夫愚妇所作的事,而不肯修持。他们哪里知道这是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上成佛道,下化众生,成始成终的究竟法门啊。他们认为愚夫愚妇能修,于是就藐视净土念佛往生的法门。为什么不阅读一下《大方广佛华严经》,那些所修证境界与普贤菩萨齐等,与一切诸佛齐等的菩萨们,尚且以修持普贤菩萨十大愿王的功德,回向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以期望尽快圆满佛果啊。那些藐视净土法门而不屑修行的人,他们对于《大方广佛华严经》又将做何看待呢?又于《大方广佛华严经》最后归宗一着,是尊重还是藐视呀?其实这也没什么,他们大概是没有详细地审核通途法门和特别法门的区别,以及自力和佛力大小难易所致。假使详加深辩这些,他们能不跟随华藏海众那些大菩萨们,一同念佛,同求往生吗?

我自从成童之年就读书,随即蒙受韩愈、欧阳修、程颐、朱熹辟佛学说的毒害。幸亏我没有韩愈、欧阳修、程颐、朱熹的才学,假使稍能与他们相同等,则必然导致耽误自己也耽误别人,当下之身就会陷入阿鼻地狱了啊。我十四、五岁后,生病困苦多年,于是开始遍思古今,详绎经书,才开始知道韩愈、欧阳修、程颐、朱熹所作这些辟佛之说,全是门庭知见,绝对没有涉及到核心学问所致。于是我21岁出家为僧,专门修行净土法门。发誓这一辈子做个自了汉,决不建立个人门庭,广收徒众,以使后代徒子徒孙败坏佛法,并拉我到阿鼻地狱中,和他们一起受苦。到1893年,普陀山法雨寺化闻和尚,来北京迎请大藏经,命令我检阅料理。这件事完后,邀请我一同来到普陀山,化闻和尚知道我不喜欢做事,所以就安单在一闲寮中,随我自己的意愿修持,到现在已经35年了。在山上日子住久了,有委托我写一些文章之类的事,也绝不用“印光”这个名字。就算自己有必须要署名的文章,也只是随便写两个字而已。所以20多年来,没有来客访问的事情,以及来信复信的事相扰乱。1912年,高鹤年居士到普陀山化雨寺来访,临走携去我数篇文稿,刊登在《佛学丛报》上,不敢用“印光”之名,因为我常自称“常惭愧僧”,所以就署名“常惭”。后来徐蔚如居士、周孟由居士错爱这些文章,打听作者三四年,也没有人知道是我写的。后来周孟由居士拜谒普陀山,于是祈求皈依我,临走拿去几篇废稿,寄给徐蔚如居士,然后在北京排印出来,书名为《印光法师文钞》。于是刺痛了很多高雅之士的眼目,更增添了我的惭愧心了,那一年是1918年。1919年他们又搜罗我若干篇文章,作为文钞的续编,和初编一同排版印刷。1920年有数位弟子在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印光法师文钞》铅印本,分作两册,并且留了板样,1921春天正式出书。我又于扬州藏经院,将1920年所排的《文钞》制成木刻板,作四册。1922年又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将《文钞》排作四册,当时诸多居士认捐排印者有二万部。而商务印书馆印出来用来出售的《文钞》,则不在二万部之内。1925年冬,又让中华书局排印《文钞》增广本,也是作为四册,比先前增加了一百多页,计划今年夏天出书。因为工人罢工等缘故,价格很贵,只印二千本。原计划打四付纸板,二付归中华书局,二付归于我。于是让杭州浙江印刷公司先印一万本,以后续印,随顺因缘。

李荣祥居士,法号圆净,多年以来专心佛学,将《起信论》、《楞严经》、《圆觉经》一个个著疏解释。我认为青年人学佛,应该先老实念佛,等他们业障消除、智慧明朗,业障尽了,福报来了的时候,再去注解佛经,自然可以阐明佛陀的意思,将佛经广播于宇宙中。当时,他对我的话很不以为然,后来由于用心过度,身形和精神日渐衰落,才开始相信我说的话不错。于是,又详细阅读《文钞》,非常欢喜,便摘录其中主要的义理,分门别类,编作一册,名《印光法师嘉言录》,打算用新闻纸先印一千册,用来应对着急阅读的人(因为原先曾连载刊登在居士林林刊上,所以有居士才屡次催促让排印出单行本。)等我1925年5月到上海太平寺,才给予他和他妻子一同传授了三归依。8月份《印光法师嘉言录》印刷出来,不久就赠送完了。来信索请《印光法师嘉言录》的人者纷至沓来,于是让漕河泾监狱署排作书本。陈荻洲居士自愿任排工,并捐赠打四付纸板费,又认捐排印二千册,这时认捐排印将近二万册。

其所录之出处,某卷某页,一一备载,这样就能与《文钞》全文相对阅读。由于《印光法师嘉言录》在各种文章中截取其中的主要意思,汇编归纳为一类,所以有时候文义稍有雷同,而且没有立刻删除掉,就是希望阅读者能受到反复劝告勖勉之利益,希望能让其当下断除疑惑,生起对净土法门的信心。这本书所标出的卷数及页码,全部依《增广文钞》。因为《增广文钞》作永久流通之本,其余版本的《文钞》以后就不再印刷了。又因为《文钞》繁杂广博,初学佛的人或许难于选择易明白而适合根基的文章,打算让他先得到深入《文钞》的门径,从此,脚踏实地地进一步修行,自然达到自己修行的极致,免得望洋兴叹,或者有退道心的忧虑。于是摘录出《文钞》选读篇目,附于《印光法师嘉言录》目录之后,让不曾研究过佛法的人,能够方便而顺利地了解和修行净土法门。因为这些文章记叙了净土法门的大致,希望读者能够周知。

希望见到或者听闻到这部书的人,不要因为里面内容所说的都是些平常之语言而弃置它,去求高深玄妙的理论。尧舜等上古圣人教化众生的道路,也只不过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而已;如来教化众生的道路,也就是戒、定、慧三学罢了。能在平常简易之事中真实行去,行到极处,那些高深玄妙的道理,岂能还从别处寻求?否则,那些高深玄妙之理,只能属于口头活计,生死到来,一点也用不着,希望阅读这本书的人都注意这一点。

原文:
嘉言录重排序

  净土法门,理极高深,事甚简易。由兹天姿聪敏,知见超特者,每每视作愚夫愚妇之事,而不肯修持。岂知其为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上成佛道,下化众生,成始成终之究竟法门乎。彼以愚夫愚妇能修,遂并法门而藐视之。何不观《华严》所证与普贤等,与诸佛等者,尚须以十大愿王,回向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以期圆满佛果乎。藐视净土法门而不屑修,其于《华严》,将复视作何等?又于《华严》末后归宗一着,为复尊重之也,为复藐视之耶?此无他,盖未详审通途、特别法门之所以,及自力、佛力大小难易而致然也。使详审之,能不附于华藏海众之班,一致进行,同求往生乎!

光自束发读书,即受韩、欧、程、朱辟佛之毒。幸无韩、欧、程、朱之才,使稍能相埒,则必致自误误人,生身陷入阿鼻地狱矣。自十四五后,病困数年,从兹遍思古今,详绎经书,始知韩、欧、程、朱之作此说者,全属门庭知见,绝不计及堂奥中事之所致也。乃于弱冠之次年,出家为僧,专修净业。誓尽此生,作自了汉,决不建立门庭,广收徒众,以致后世子孙,败坏佛法,并拉光于阿鼻地狱中,同彼受苦也。至光绪十九年,普陀法雨寺化闻和尚,入都请藏经,命查印刷。事毕,邀同来山,知其不喜作事,故令住一闲寮,随意修持,于今已三十有五年矣。在山日久,有以笔墨事见托者,绝不用印光名字。即自己有必须署名之文字,亦只随便写二字即已。以故二十年来,绝无人客过访,及信札往来诸纷扰。民国启元,高鹤年居士,绐去数篇文稿,登《佛学丛报》,不敢用印光名,以印光常称常惭愧僧,故署名常惭。徐蔚如居士,及周孟由,谬为见赏,打听三四年,了无知者。后孟由来山拜谒,遂祈归依,持去数篇废稿,寄于蔚如,乃于京师排印,名《印光法师文钞》。以致遍刺雅目,愈增惭愧耳,时为民国七年。八年,又搜罗若干篇作续编,并初编同排之。九年,令上海商务印书馆,排作两册,留板,十年春出书。光又于扬州,将九年所排者,刻一书册板,作四册。十一年,又于商务印书馆,排作四册,当时诸居士任者有二万部。而商务印书馆印以出售者,不在此数。十四年冬,又令中华书局排增广本,亦作四册,比先增百余叶,今年夏出书。以工潮等,其价甚昂,只印二千。原订打四付纸板,二归本局,二归于光。乃令杭州浙江印刷公司,先印一万,以后续印,一任因缘。

圆净居士李荣祥,近数年来,专心佛学,于《起信》、《楞严》、《圆觉》,各为疏解。光谓青年人宜先着实用念佛功夫,待其业消智朗,障尽福崇时,再行发挥,自可阐明佛意,宣传宇宙。当时彼尚不以为然,后以用心过度,形神日衰,始知光言不谬。乃复详阅《文钞》,不胜欢喜,遂摘录要义,分门别类,编作一册,拟用报纸印一千册,以应急欲即阅者(以先曾逐次登居士林林刊,故屡有催促令印之者)。及光五月至申,乃与其妻,同受归依。八月书出,不久送完。函索者纷至沓来,遂令漕河泾监狱署排作书本。陈荻洲居士愿任排工,并打四付纸板费,又任印二千册,一时任者,将近二万。其所录之出处,某卷某叶,一一备载,庶可以《文钞》全文相对阅。由其于诸文中截取要义,汇归一类,故每有文义稍同,而不即删削者,冀阅者受反复劝勖之益,冀其直下断疑生信也。其出处卷,及叶数,皆依《增广文钞》。以《增广文钞》,作永久流通之本,余则久后必无再印之举也。又以《文钞》繁广,初机或难于简别其易晓了而合机宜者,欲令先得其门径,从兹着实进修,自至其极,免致望洋兴叹,或至退屈之虞。因录《文钞》选读篇目,附于《嘉言录》目录之后,庶未曾研究佛学之人,得以坐进斯道矣。因为叙其所以然,以期阅者共知。

所愿见者闻者,勿以所说皆平实庸常而弃之,以求其高深玄妙者。夫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如来之道,戒定慧而已。能于平实庸常之事而实行之,行之及极,其高深玄妙之理,岂待别求。否则高深玄妙,但属口头活计,生死到来,一毫也用不着,愿阅者悉注意焉。

民国十六年丁卯,夏历腊月八日,古莘常惭愧僧释印光谨撰。

大师论衣制云:五戒,所搭之衣,按律,是五条直条,无一长一短之横纹,名缦衣。今人多不怕罪过,不肯依法。即在家五戒,每搭一长一短之五衣,或两长一短之七衣,皆为违律。在家人,即依法缦衣,亦只礼拜持诵、敬礼三宝时可搭,不宜常搭。出家人,从前五衣,是狭短的,如一条大手巾样,故可常不离身,名作务衣。今之五衣,与七衣同长大,做事则不能搭,此古今之殊制也。

——李圆净居士编,圆涛法师白话译

【声音】梁启超: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

近数年来之中国,可谓言论时代也已矣。近数年来中国言论,复杂不可殚数,若革命论者,可谓其最有力之一种也已矣。凡发言者不可不求其论据于历史,凡实行者愈不可不鉴其因果于历史,吾故为《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欲与举国言论家一商榷焉。

革命之义有广狭:其最广义,则社会上一切无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变动皆是也;其次广义,则政治上之异动与前此划然成一新时代者,无论以平和得之以铁血得之皆是也;其狭义,则专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吾中国数千年来,惟有狭义的革命,今之持极端革命论者,惟心醉狭义的革命。故吾今所研究,亦在此狭义的革命。

十九世纪者,全世界革命之时代也,而吾中国亦介立其间,曾为一次之大革命也。

顾革命同而其革命之结果不同。所谓结果者,非成败之云也。欧洲中原之革命军,败者强半,而其所收结果,与成焉者未或异也。胡乃中国而独若此?西哲有言:“历史者,民族性质之缫演物也。”吾缘恶果以溯恶因,吾不得不于此焉诇之。

中国革命史与泰西革命史比较,其特色有七:一曰有私人革命而无团体革命。泰西之革命,皆团体革命也。英人千六百四十六年之役,冲其锋者为国会军;美人千七百七十六年之役,主其事者为十三省议会;又如法国三度之革命,则皆议员大多数之发起而市民从而附和也;千八百四十八年以后,欧洲中原诸地之革命,莫非由上流团体主持其间也。

综而论之,则自希腊、罗马以迄近世革命之大举百十见,罔非平民团体与贵族团体相阋争也。独吾中国不然,数千年来革命之迹,不绝于史乘,而求其主动之革命团体,无一可见。惟董卓之役,关东州郡会合,推袁绍为盟主以起义,庶几近之,然不旋踵而同盟涣矣。自余若张角之天书,徐鸿儒之白莲教,洪秀全之天主教,虽处心积虑,历有年所,聚众稍夥,然后从事,类皆由一二私人之权术,于团体之义仍无当也。其在现世,若哥老、三合之徒,就外观视之,俨然一团体,然察其实情,无有也。

且其结集已数百年,而革命之实,竟不克一举也。此后或别有枭雄者起,乃走附焉而受其利用,则非吾所敢言;若此团体之必不能以独力革命,则吾所敢言也。故数千年莽莽相寻之革命,其蓄谋焉,戮力焉,喋血焉,奏凯焉者,靡不出于一二私人,此我国革命与泰西革命最相违之点也。

二曰有野心的革命而无自卫的革命。革命之正义,必其起于不得已者也。曷云乎不得已?自从事革命者,未之前闻。

若楚汉间之革命,固云父老苦秦苛法,然陈涉不过曰:“苟富贵,毋相忘”;项羽不过曰:“彼可取而代也”;汉高不过曰:“某业所就,孰与仲多”?其野心自初起时而已然矣。此外若赵氏之南越,窦氏之河西,马氏之湖南,钱氏之吴越,李氏之西夏,其动机颇起于自卫,然于大局固无关矣。

故中国百数十次之革命,自其客观的言之,似皆不得已;自其主观的言之,皆非有所谓不得已者存也。何也?无论若何好名目,皆不过野心家之一手段也。

三曰有上等下等社会革命,而无中等社会革命。泰西革命之主动,大率在中等社会,盖上等社会则其所革者,而下等社会又无革之思想、无革之能力也。今将中国革命史上之事实类表之,则:表例说明:(一)凡在本朝任一方镇,拥土地人民以为凭借者,皆谓之上等社会;(二)凡欺人孤儿寡妇,假名禅让以窃国者,不以入革命之列。

准此以谈,则数千年历史上,求所谓中等社会之革命者,舍周共和时代国人流王于彘之一事,此后盖閔乎未有闻也。

(或疑中等与下等之界线颇难划,同为无所凭借,则中与下等耳,于何辨之?曰:起事者为善良之市民,命之曰中等;其为盗贼,命之曰下等。或由下等而渐进为中等,不能计也,或裹胁善良之市民,亦不能计也。)夫泰西史上之新时代,大率以生计问题为枢纽焉,即胎孕革命者,此亦其重要之一原因也。故中等社会,常以本身利害之关系,遂奋起而立于革命之场。若中国则生计之与政治,向固绝对影响者存也,故彼中革命一最要之机关,而我独阙如也。

四曰革命之地段。吾欲假名泰西之革命曰单纯革命,假名中国之革命(历史上的)曰复杂革命。长期国会时之英国,除克林威尔一派外,无他革命军也;独立时之美国,除华盛顿一派外,无他革命军也。自余各国前事,大都类是(其成者每类是,反之而各地蜂起者每不成。)中国不然。秦末之革命,与项羽、汉高相先后者,则陈涉、吴广也,武臣也,葛婴也,周市也,田儋也,景驹也,韩广也,吴芮也,如是者数十辈。西汉末之革命,与光武相先后者,则樊崇也,徐宣、谢禄、杨音也,刁子都也,王郎也,秦丰也,平原女子迟昭平也,王常、成丹也,王匡、王凤也,朱鲔、张印也。陈牧、廖湛也,李宪也,公孙述也,隗嚣也,窦融也,卢芳也,彭宠也,张步也,刘永、董宪也,如是者数十辈。东汉末之革命,与曹操、刘备、孙权相先后者,则黄巾十余大部也,董卓也,北宫伯玉也,张燕也,李傕、郭汜也,袁绍也,袁术也,吕布也,公孙瓒也,张鲁也,刘璋也,韩遂、马腾也,陶谦也,张绣也,刘表也,公孙渊也,如是者数十辈。隋末之革命,与李唐相先后者,则王薄、孟让也,窦建德也,张金称、高士达也,郝孝德也,杨玄感也,刘元进也,杜伏威、辅公袥也,宇文化及也,李弘芝也,翟让、李密也,徐圆朗也,梁师都也,王世充也,刘武周也,薛举也,李轨也,郭子和也,朱粲也,林士弘也,高开道也,刘黑闼也,如是者数十辈。自余各朝之鼎革大都类是。(以胪列此等人名,干燥无味,故后代阙之。)即如最近洪杨之役,前乎彼者,广西群盗,既已积年;后乎彼者,捻、回、苗、夷,蜂起交迫,犹前代也。由是观之,中国无革命则已,苟其有之,则必百数十之革命军同时并起,原野厌肉,川谷阗血,全国糜烂,靡有孑遗,然后仅获底定。苟不尔者,则如汉之翟义,魏之毋丘俭,唐之徐敬业,并其破坏之目的亦不得达,更无论成立也。故泰西革命,被革命之祸者不过一方面,而食其利者全国;中国革命,则被革命之祸者全国,而食其利者并不得一方面。中国人闻革命而占栗,皆此之由。

五曰革命之时日。泰西之革命,其所敌者在旧政府,旧政府一倒,而革命之潮落矣,所有事者,新政府成立善后之政略而已,其若法兰西之变为恐怖时代者,盖仅见也,故其革命之时日不长。中国不然,非群雄并起,天下鼎沸,则旧政府必不可得倒,如是者有年;既倒之后,新政府思所以削平群雄,绥靖鼎沸,如是者复有年。故吾中国每一度大革命,长者数十年,短者亦十余年。试表列之(表略)

由是观之,中国革命时日之长,真有令人失惊者。且犹有当注意者一事,则旧政府既倒以后,其乱亡之时日,更长于未倒以前是也。(其间惟元明之交,其现象出常例外,则由革命军太无力,久不能倒旧政府耳,其性质非有以异于前代也。)当其初革伊始,未尝不曰,吾之目的,在倒旧政府而已。及其机之既动,则以悬崖转石之势,波波相续,峰峰不断,驯至数十年、百年而未有已。泰西新名词曰“强权强权”,强权之行,殆野蛮交涉之通例,而中国其尤甚者也;中国之革命时代,其尤甚者也。如斗蟀然,百蟀处于笼,越若干日而毙其半,越若干日而毙其六七,越若干日而毙其八九,更越若干若干日,群蟀悉毙,仅余其一,然后斗之事息。中国数千年之革命,殆皆若是。故其人民,襁褓已生金革之里,垂老犹厌鼙鼓之声,朝避猛虎夕长蛇,新鬼烦冤旧鬼哭,此其事影响于社会之进步者,最酷且烈。夫中国通称三十年为一世,谓人类死生递嬗之常期也。

其在平和时代,前人逝而后人直补其缺,社会之能力,始继续而不断;若其间有青黄不接之顷,则进化之功用,或遂中止焉矣。英国博士福亚氏,尝以统计上学理,论人口死亡之率,谓:“英国生产者一百万人中,其十五岁至四十五岁间,以肺痨病死者七万二千三百九十七人。譬如每人以三十年间力作所得,平均可得二百磅,则是肺痨一症,使英国全国之总殖损失千四百四十七万九千四百镑也。”此等语随机指点,已有足令人瞿然惊者。然此犹生计上直接之损害也,若语其间接者,则壮者死亡离散,而生殖力之损耗,有去无来,人道或几乎息。观中国历史上汉末、隋末、唐末之人口,比于前代全盛时,十仅存一,(参观《中国史上人口之统计》篇。)此岂尽由于杀戮耶?亦生殖力之锐减为之原也。坐是之故,其所影响者,若生计上,若学术上,若道德上,若风俗上,前此经若干年之群演,而始达于某级程度者,至是忽一切中绝,混然复还于天造草昧之态状,文明之凝滞不进,皆此之由。泰西革命,蒙革命之害者不过一二年,而食其利者数百岁,故一度革命,而文明之程度进一级。中国革命,蒙革命之害者动百数十岁,而食其利者不得一二年,故一度革命,而所积累以得之文明,与之俱亡。此真东西得失之林哉!

六曰革命家与革命家之交涉。泰西革命家,其所认为公敌者,惟现存之恶政府而已,自他皆非所敌也;若法国革命后,而有各党派之相残,则其例外仅见者也。中国不然,百数十之革命军并起,同道互戕,于旧政府之外,而为敌者各百数十焉,此鼎革时代之通例,无庸枚举者也。

此犹曰异党派者为然也。然其在同党,或有事初起而相屠者,如武臣之于陈涉,陈友谅之于徐寿辉之类是也;或有事将成而相屠者,如刘裕之于刘毅,李密之于翟让之类是也;或有事已成而相屠者,如汉高祖、明太祖之于其宿将功臣皆是也;求其同心戮力、全始全终者,自汉光武以外,殆无一人。夫岂必远征前代,即如最近洪杨之役,革命之进行,尚未及半,而韦昌辉与石达开同杀杨秀清矣,昌辉旋复谋杀达开矣,诸将复共杀昌辉矣。军至金陵,喘卢甫定,而最初歃血聚义之东、西、南、北、翼五王,或死或亡,无复一存矣。其后陈玉成被卖于苗沛霖,而上游始得安枕;谭绍洸被杀于郜云官等,而苏州始下,金陵随之而亡。岂必官军之能强,毋亦革命家之太不济也。吾前进屡言,非有高尚、严正、纯洁之道德心者,不可以行革命,亦谓此而已,亦谓此而已。彼时洪杨等固无力以倒北京政府也,借令有之,试思其后此与张总愚、赖汶洸辈之交涉何如?与苗沛霖辈之交涉何如?即与其部下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辈之交涉何如?此诸党魁之各各互相交涉又何如?其必缫演前代血腥之覆轨,无待蓍蔡矣。此真吾中国革命史上不可洗涤之奇辱也。

七曰革命时代外族势力之消长。呜呼!吾观法国大革命后,经过恐怖时代,巴黎全市,血污充塞,而各国联军干涉,犹能以独力抵抗,不移时而出拿破仑,大行复仇主义以震慑欧陆。吾因是以反观中国,吾不自知其汗浃背而泪承睫矣。中国每当国内革命时代,即外族势力侵入之时代也。综观历史上革命与外族之关系,可分为五种:一曰革命军借外族之力以倒旧政府者,如申侯之以犬戎亡周,李世民这以突厥亡隋,石敬瑭之以燕云十六州赂契丹等类是也。

二曰旧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军者,如郭子仪之以吐蕃、回纥讨安史,李鸿章之以戈登灭洪秀全等类是也。

三曰旧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军而彼此两毙者,如吴三桂以满洲亡李闯,而并以亡明是也。

四曰革命军借外族之力以倒政府而彼此两毙者,如成都王颖以刘渊为大单于,同抗王室,卒不能成,而遂以亡晋是也。

五曰革命军败后,引外族以为政府患者,如汉初陈豨、卢绾辈,东汉初卢芳辈之导匈奴,唐初刘黑闼、梁师都辈之导突厥等类是也。

此皆其直接关系也。若语其间接者,则如刘项阋而冒顿坐大,八王乱而十六国势成,安史扰而蕃鹘自强,五代棼而契丹全盛,闯献毒氛遍中原,而满洲遂尽收关外部落,此则未假其力以前,而先有以养其势者矣。呜呼!以汉高之悍鸷,而忍垢于白登之役;以唐太之神武,而遣憾于高丽之师;我国史之污点,其何日之能雪耶?即如最近数十年间西力之东渐,固由帝国主义自然膨胀之力,而常胜军之关系,亦宁浅薄耶?

识者观此,毛发俱栗矣。

(后文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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