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雷的《欢喜就好》，到《金包银》《爱情恰恰》，作为一个福建人，从小听的闽南语歌总是有这些元素：随缘的生活态度，浮浮沉沉的人生，激烈的爱情，从港口离家，到达另一个车站打拼做工。这些从电视里、广播电台、夜市摊子听来的闽南语歌，可能是我接触最早也接触时间最长的音乐类型。
九十年代初，在刚解严不久的台湾，流行音乐百花齐放，爆发了新台语歌运动，涌现出一批以母语进行创作的音乐人。他们使用当时更时髦的摇滚乐和电子乐等音乐元素，探讨的议题也更加宽广更具社会批判性，使得长期处于边缘化的台语歌一举攻入了主流市场。其中，大家最耳熟能详的要数林强和伍佰了。而海峡另一边生活在闽南地区的我们，通过卫星电视，吸收着这些来自对岸的流行文化。在福建长大，家人长辈们之间沟通都用闽南语，其来源于古汉语的语法和用词，在语文课上背文言文的时候倒是一门技巧。闽南地区的小孩也都在妈妈们唱的《安眠歌》中长大：“噢噢困，一暝大一寸；噢噢惜，一暝大一尺。”（一闭眼就长大一寸，一闭眼就长大一尺）。闽南语和台语实质上是一回事，台语即在台湾使用的闽南语。其区别大概就像英式英文和美式英文一样，可能会因为地方情况发展出不同用词和发音区别。小时候架一个天线就可以看台湾电视台的我们，透过荧幕能看到那里有家乡的方言歌，有家乡的方言电影，在那个荧幕世界里一切都亢奋且生机勃勃，连新闻上的人都看起来更加真情实感，在细枝末节和锅碗瓢盆中和生活较劲到底。一直到现在，逢年过节回到家乡和朋友们聚在唯一的夜生活 KTV，大家还是会给失恋的朋友点上一首陈小云的《爱情的骗子我问你》，给聊起工作烦恼的朋友点上《酒干倘卖无》——工作中的失意单靠打拼不知道能撑到哪，用老歌岔一岔就都暂时忘记了。可能因为这些歌曲都饱含情意，对待坎坷和低潮总是一个调侃且乐观的态度，至今在很多场景中还是很对味。
陈小云 - 爱情的骗子我问你
到了我的小学，也就是千禧年以后，大家听的更多的是像伍佰《墓仔埔也敢去》，这首歌的原唱是叶启田（没错，就是唱《爱拼才会赢》的那个男人），大意是热恋中的人什么都不怕，坟墓堆都敢去；林强的台语大金曲《向前走》。林强 - 《向前走》MV 里，一群活力十足的年轻人在台北火车站边跳边唱 “啥咪攏不驚，OH！向前行”，可以说是那个年代的青年文化写照了那时候不少台湾歌手都喜欢在国语专辑里唱那么一两首台语歌，又或者在歌词里穿插那么一两句台语 rap，比如卢广仲、萧敬腾，还记得五月天唱了《志明与春娇》以后，在老家的 KTV 一度登上前十点播榜单，就连周杰伦也唱了《火车叨位去》。 《八度空间》专辑收录的《火车叨位去》MV，歌词讲述思念乘火车离乡以后杳无音讯的爱人
到了 2010 年之后，高中到大学这段时间，老歌和流行乐中的三言两语已经不够听了，对岸越来越多玩乐队的年轻人，开始创作更地下的、属于自己的台语歌，很多以台语演唱的独立乐团出现了。在福建，我们听得多的有 double 明的《再会啦无缘的丈母娘》，拿了金曲奖的新宝岛康乐队，还有美秀集团每次在台上挥起电火王，台下的我们都要激动尖叫一番。浊水溪公社和林生祥的台客精神也总是在音乐节现场大爆发，他们烧毁乐器，喷洒灭火器，宣誓永远与弱者站在一起，总是能勾起我们这帮大学生的一腔热血。这之后，嘻哈音乐席卷华语地区，除了大家最爱的台语饶舌韵脚大师蛋堡以外，新生代在颜社签约的 leo 王也是我心中的台语饶舌的前卫唱将。以《快乐的甘蔗人》这首歌为例，其独特的唱腔和独属于 local 年轻人的台语用法，台语的气口结合脍炙上口的用词，加上雷鬼的鼓点和闽南语老歌的曲调结合，实在是令人摇头晃脑听不腻。那时候的华语流行歌实在是缺乏南方视角，对于闽南生长的我来说，听那些歌就像听英文歌一样，像消费一家风味餐厅，那些西伯利亚的风和华北平原的狼，在温暖湿润的南方，实在是缺乏画面和想象。对那些中文歌我走马观花的态度，可以用 leo 王的新 EP《消化不良》来总结：“古人說五臟與情志：悲傷肺、怒傷肝、喜傷心、恐傷腎、思傷脾胃。今人六神無主且五臟皆廢；吃個飯都要配手機，左手舉機餵眼睛、右手舉筷嘴扒飯，我們拿來觀察外界的眼耳口鼻，被灌滿了飼料，還來不及體會，下一道菜又上了，你沒空咀嚼那些情緒、消化那些疑問，昨天便秘，今天拉肚子，明早食道逆流。”
leo 王 - 消化不良
大三的时候，vaporwave 与 city-pop 浪潮随着网络传遍全球，大量 80 年代都会风格的老歌被翻出，台语老歌也卷土重来。五月天的鼓手冠佑早在 1984 年组建了 WHY NOT 乐队，直到 1995 年才发行了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专辑《無法度按奈》，早已经把上述这些元素玩的炉火纯青。可惜在当时发行专辑隔年，入围金曲奖就休团的他们，可能是走的太前面，当时总给人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到了千禧年以后，首先被重新发掘的老歌就是与专辑同名的主打歌《無法度按捺》（意思是“无法再这样继续”），这首歌不管是 MV 还是旋律，至今听起来还是很浪漫露骨。
再到前几年，伍佰的歌因为出现在《想见你》、《地球最后的夜晚》等影视剧中，又重新流行了回来。那几年没有几个人能抢到伍佰在小巨蛋的演出门票。在无数影视作品中，从《少年吔，安啦》到《坚强的理由》，这种粗粝浑厚的闽南语吟唱，总是能给剧情中焦灼尖锐的年轻角色以抚慰。
在《想见你》中这首歌成为主角们时空穿越的关键，女主角在舅舅的唱片行打工，这首歌成为片中男女主角互相吸引的因素。每当女主带上耳机听《Last Dance》，就会穿越时空。
如果让我推荐台语歌实在是太多啦，写了这个又写那个，感觉哪个都没写清楚，台语歌对我人生的陪伴滋养，正是其中面对风风雨雨乐观又幽默的态度，导致不管人生到了哪个阶段，听起来都有新的滋味，永远不会过时。想要用伍佰的一句话来总结心目中的闽南语歌：“人们把我高高挂起，但我偏不让他们得逞。”下面，从家喻户晓的台客大佬到新生代台语乐队，从流行到独立，我们为你挑选了一些值得一听的台语好歌。
说到台语歌，不能不提到林强。作为新台语歌运动的标杆人物，在 90 年代初台湾刚解严不久、经济和文化迅速起飞、高歌猛进的时代气氛下，林强的《向前走》横空出世，带着背井离乡北上打拼青年的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卡早聽人唱台北不是我的家，但是我一點攏無感覺”（以前听人唱台北不是我的家，但是我一点都没感觉），和《鹿港小镇》中描绘的北漂青年的巨大幻灭感形成鲜明反差。1994 年，林强推出了更加前卫的《娱乐世界》，风格横跨 grunge 到 techno；既有朗朗上口的《爱情研究院》，也有批判娱乐至上的媒体生态的《娱乐世界》。张培仁称其为 “台湾最精彩的唱片前三名。”在发布三张个人专辑后，对“娱乐世界”心生厌倦的林强告别了偶像歌手生涯，转投电影配乐。你多半从侯孝贤、贾樟柯和毕赣的电影里听到过他的配乐；直到上个月底，他才在 bié Records 发表《别样》，惊喜地放出三首个人近期原创的电子乐作品。在新台语运动席卷了台湾乐坛的九十年代初，罗大佑也推出了一张台语专辑《原乡》，与《皇后大道东》（1990 年）和《首都》（1992 年）这两张音乐工厂下的合辑一起，被并称为罗大佑的 “中国三部曲”。不用我说你也听得出来，罗大佑和林强合唱的《大家免着惊》就是台语版的《皇后大道东》，《牵城阮的爱》和《似是故人来》是同一首歌，粤语版《青春舞曲 2000》和台语版《青春舞曲 2000》主题更是一脉相承。在这一系列作品中，罗大佑始终在探讨“移民”这个主题，从纽约华埠辗转到香港、再以台湾为原乡，他对两岸三地大历史背景下新旧移民之间的冲突和民族命运的关注，早已超出了流行音乐的范畴，使之成为一部超越意识形态、超越时代的经典之作。
关于伍佰，我想不用多介绍了，各路媒体已经说尽了他的好话，我也没什么新词了，这个五十多岁有着浓厚台语腔的大叔能从 90 年代一路红到现在靠的绝不是几首芭乐歌而已。曾有记者问伍佰，是否介意网友说他的歌有乡土气息，伍佰回答说：“这正是摇滚乐最重要的地方，没有了所谓的土地的气息，它就会变得很表面，是空的。摇滚乐要有力量，就要有土地的感觉。”在他无数唱遍大江南北的国语金曲之外，这张“土味”台语专辑《树枝孤鸟》也值得你去细细聆听。有叫人心碎的《少女的心》，也有乍一听欢快的不像话但字里行间隐隐透着忧伤的《断肠诗》，还有讲述台湾日据时期被美军轰炸的一段历史的《空袭警报》，就连神怪迷幻双人组梦东也翻唱了其中一首《怨皆叹》。按百合花自己的说法，团员们的闽南语本并不太好，远不到融会贯通的程度。他们因此刻意学习地方戏、老电影、广播剧、综艺、秀场节目及市井百态中的闽南语文本，力求捕捉家乡话流转于不同时空背景下、不同媒介间的生命力与神韵，把新时代人感到的苦楚与香甜，透过巧妙、鲜活、精准的措词带入闽南语语汇中。乐队在编曲方面会使用玉琴、锣鼓等传统乐器，也借鉴南管音乐丝竹合奏的错落编排特色；他们融合民俗、流行、电子、摇滚乐等百无禁忌的现代风格，制造出内在元素的不断碰撞，让每个孤立的传统内涵，都诞生出崭新的意义。无论在词作主题抑或音乐动机上，百合花的创作都既带有一种现代视角又能汇流于传统脉络，它展现出的，是一种只有实实扎根于脚下土地时才能肆意绽放的完全姿态。当初，主唱赖文轩，“赖Q”，出于儿时对闽南语摇滚大明星伍佰的热爱动了玩乐队的心思，又因为组乐队经历中接触到有不同音乐爱好的队友，确定了向日本 dub 名团 fishmans 取经的方向。在演出场地 “地下社会” 的登台磨练中，他与爱吹伦、陈颢、隆等台湾独立场景的优秀乐手，找到一种真正适合自己的率性表达，成了与独立乐队透明杂志、汤汤水水和伤心欲绝齐名的“师大公园四大天王”。 乐队名中 “荡” 字提供的动态感觉，巧妙点出了这支乐队的声音特色。在前摇后翘的重音摆动中，乐队的双吉他配置穿插着干脆的放克节奏、大开大合的摇滚乐独奏，以及回味绵长的蓝调幻影；抻长、多有反复的歌曲结构未经过度打磨，大段的器乐演奏让人听来觉得新鲜、自在、有大把大把自由喘息的空间 —— 就好像误入了一场内部排练却没被发现；最会吸引你注意的，恐怕还是 “赖Q” 有点飘忽的闽南语唱腔。虽然没法完全听懂每一句浪子心声，但他不修边幅地唱起歌来，有些真诚，也有些沧桑。崎岖的岛屿山岳与温柔的海岸线犬牙交错，交汇在只有“荡在空中”才能看到的奇妙风景里。大二那年从台大社会学系休学，成为乐团 巨大的轰鸣 主唱，leo 王早在 15 年就带着乐团一起拿下金音奖最佳现场演出奖。后面他受到饶舌影响，研究韵脚和节拍，加入颜社，再次进军金曲奖。比起乐团时期他具有侵略感的肢体语言，现在的他更懂得收放自如，对此他的描述是：“长大了，有个控制在，不要让疯狂的一面，压过专业的一面。”leo 王因这张专辑成为首位拿下金曲歌王的饶舌歌手。他在这张专辑里面和数位台饶大佬一起歌颂生活琐事。他和蛋堡一起无病呻吟，和李英宏一起寻找自己丢失的猫咪 Morrison，和 dissRBL 出身的夜猫组最佳拍档春艳一起在路上掉了五千块。其中先行单曲《快乐的甘蔗人》更是用雷鬼的曲风和台语韵脚，道出生活琐事中的观察。
当年 WHY NOT 不仅有我们称为 city-pop 的都会风格，也很前卫的融入了嘻哈、Acid Jazz、Bossa Nova 等我们无法想象能在九十年代华语音乐听到的音乐元素，和声表现也很刁钻。即使到现在看来，仍是一张迷人又具有深度的专辑。这使得这张当年并没有太多知名度的专辑，到今年来靠着时间无法打败的品质，重新抓住年轻人们的耳朵。这首歌也引起了无数翻唱热潮，2019 年 8 月，9m88 和落日飞车主唱一起在台中 legacy 重新演绎《無法度按奈》。美秀集團是台湾嘉义的独立乐团，由五位嘉义土生土长的团员共同组成，团名取自团员修齐母亲的名字。结合低科技土制饰演乐器与摇滚编制的独立乐团，他们最初因为主唱兼吉他手狗柏创作的《细粒的目睭》入选了 2015 年南面而歌的征选活动，开启了他们的乐团之路。这首歌作为他们的第一首作品，邀请到董事长乐团的主唱吉董来担任制作人，将其琢磨台语歌的经验注入到歌曲中。歌词的每一句融合了多種台语词组的意象，巧妙地将游子和乡愁，还有年轻人的压抑融合在台语歌的曲调中。“细粒的目睭，看著係大粒的奶仔頭（小小的眼睛，看着大大的奶头）”，他乡的游子面对巨大的乡愁，一个小小的个人瞬间和一个漫长的夜晚，一个低落的时刻面对千千万万种可能，游子眼中巨大的世界和心中他乡在等他的那一个人。类似这样渺小和巨大的排比在歌词中罗列开来，将台语歌传统中对故乡的爱和思念展现得淋漓尽致。//排版：sojulee